盛唐者名的山水詩人王維和著名的邊塞詩人高適,都寫過許多贈別詩。王維在這方面的代表作是《送元二使安西》,又稱《渭城曲》;高適贈別詩的代表詩有《別董大》其一。以這兩首詩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兩位詩人在贈別詩風格上的差異和取象的不同。
王維的《渭城曲》,文辭清新,情感凄涼,創(chuàng)制了“西城楊柳弄春柔”,“別離滋味濃于酒”的意境和氛圍,讀來感人至深。詩的前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是寫景。清晨時分,細密如絲的春雨沾去了客舍的輕塵,浸潤著掩抑客舍的楊柳。在新鮮而濕潤的春的氣息中,古都咸陽驛道旁的客館清新可貴,陌上的柔嫩柳枝亦顯得青翠欲滴。這前兩句不但交待了送別的時間、地點和節(jié)令,而且可以使人從秀麗清新的景色中,體味出遠比這景色更加柔曼的情懷和涌動著的思緒:天愁離而落雨,因此首句強調了“朝雨”;見楊柳而傷別,所以第二句又全力突出“柳色”的惜人。這樣一來,“楊柳依依”之情,折柳惜別之意,便全都蘊含在了詩中,自然引發(fā)出后兩句著名的抒情句,鋪墊、烘托與渲染氣氛的手法運用得極為成功。“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兩句,是勸說即將離別的朋友再痛飲一杯充滿深厚情意的餞行酒,因為走過甘肅敦煌西南邊的陽關后,在人煙稀少的旅途中,是很難再見到親朋友好的。這真是“握手一相送,心悲安可論”,“已恨親皆遠,誰憐友復稀”(均為王維贈別詩句)。思鄉(xiāng)、懷舊,畏途、嘆遠;親朋故友之戀,邊塞寂寞之感,此時會一齊涌上心頭,此動淚泉。難怪李義山在評論這首詩時,要說:“斷腸聲里唱陽關”
呢!
在唐代交通閉塞、邊塞動蕩之際,任憑雙腳和馬匹作為交通工具,遠涉重關,羈旅茫塞,人們必然會將這離別赴遠作為人生的一大難事,而在心中引起極大的傷感,這是不難理解的。王維及時地捕捉到了這一普遍心理,用他詩、畫、樂兼?zhèn)涞莫毺厮囆g才能,以細密的觀察,細心的體味,細膩的感情,細致的筆觸,活畫出一幅春日送別圖景。其文詞新麗,字音清柔,畫意空遠,思情悠悠,深深打動了生活于封建社會中無數(shù)傷離恨別之人的心靈,長久地為封建士人們所傳唱。以至于據(jù)此而改編成的《陽關三疊》這支名曲,一直流傳到今天,仍能讓人聽之而生悲,詠之而欲泣,這足以說明該詩所獨具的不朽藝術魅力。
高適的《別董大》卻另成一格。詩人一下筆便極寫天空的廣漠,陽光的昏暗和漫天的黃云。在這天地之間,寒冷的北風又送來紛紛揚揚的大雪,更有“雁陣驚寒”,征人遠別。這詩前面的“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兩句,描繪的完全是一派雄渾蒼莽的邊塞風光,雖然寒涼冷落之意盡在其間,但悲壯的氣氛卻仍能明顯地從字里行間透露出來,出筆便見出不俗。如果說詩的前二句已將邊塞氣象寫得無比蒼涼悲壯,那么接下來的后兩句就更具有氣吞象,威震四野的英雄氣度了:“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其意思是說:不要發(fā)愁再往前去便難逢知己,其實天下誰不敬重具有雄才偉略的大丈夫呢!
這正所謂“離魂莫愁悵,看取寶刀雄”,“興來無不愜,才在亦何傷”(均見高適贈別詩句)。詩人處處從大處著眼,于大處落墨,寫景狀情時??傮w把握,渾然天成;奮筆疾書,直吐胸臆,顯示出高適“尚質主理”的基本特色。詩人極善于在氣象的雄渾中,更造出氣勢的非凡和風骨的豪邁;在關山難越、命途多舛之時,呈現(xiàn)出樂觀爽朗的偉岸風范。深刻的人生哲理與奮發(fā)有為的進取精神籠罩著全詩,這正如后人所譯:“以詩人為戎帥,險難之際,名節(jié)不虧”(《舊唐書》本傳)高適的做人和為詩,確實均能如此。
同是贈別之詩,王維取象于“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咸陽古道之后,感到的是“西出陽關無故人”;而高適卻在“北風吹雁雪紛紛”的惡劣環(huán)境中想到了“天下誰人不識君”!兩相比較,所寫的節(jié)令分別是一春、一冬;天氣各為一晴、一陰,一雨后,一雪中;而思想感情卻一凄涼、一豪雄,反差是極為明顯的。這種反差并非僅僅在一、二篇詩作中出現(xiàn),而是他們贈別詩總體風格迥然不同的集中體現(xiàn)。比如,同樣是送朋友去安西(相當于今日新疆的庫車),高適寫道“少年無不可,行矣莫凄凄”,“離魂莫愁悵,看取寶刀雄。”同樣是在春柳歧路旁,高適寫道:“江山到處堪乘興,楊柳青青那足悲”,“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而王維卻往往是:“不覺御溝上,銜悲執(zhí)杯酒”,“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感到“故人不可見,寂寞平陵東”,“吾亦辭家久,看之淚滿巾”,進一步聯(lián)想起“別后同明月,君應聽子規(guī)”。甚至就在送別高適的詩中,王維尚要說:“杳冥滄洲上,蕩漭無人知”。
由此看來,憂別傷離的情緒,委婉細膩的心態(tài),是王維贈別詩的一貫特色,而心懷仗劍報國之志,充滿曠達豪邁之氣,卻是高適贈別詩的主要特征了。
上述王維與高適在贈別詩中的風格差異,主要導源于兩人各不相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思想流向。王維出身仕宦家庭,憑著詩、畫、樂兼?zhèn)涞姆欠膊拍埽鋈胗谕豕F族的門庭,頗受青睞。又靠了權貴的引薦,科舉成名,可謂少年得志。他感情細膩,孝順老母之余,深受母親崇佛思想的影響;母子間、兄弟間、夫妻間的感情極為深厚,備受時人贊賞。然而就在這之后,王維又備遭了不幸的打擊。少年得志不久,先遭伶人和舞黃獅子一案的牽連,被貶官外放。再起之后,又受累于張九齡的被逐出朝廷,于是心灰意冷,政治上深感無望。緊接其后的是安史之亂時被俘,迫于無奈,接受了安祿山的封官,因此差點被朝廷以附逆治罪。再加上中年之時母亡妻喪,感情嚴重受挫,精神遂一蹶不振。所有這些經(jīng)歷,都明顯地告訴我們:長期混跡于上流社會,王維難以從下層社會中汲取奮進的養(yǎng)料和現(xiàn)實批判的精神,反倒添了許多優(yōu)游生活的情趣,少了一些對社會和人生的全面認識;少年得志其實是王維一生的大不幸,如此之人,極難在中年以后承受得起不幸命運的打擊,很難具有適應各種逆境的勇氣和毅力;而思想上的崇信佛教,則使王維過于沉溺在內心的求取和反省之中,少了許多向現(xiàn)實社會求取的勇氣和力量。正因為這種種原因,王維才悲哀地發(fā)出了“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的感嘆。作為當時知識分子中軟弱
一類的典型代表,他總是極為悵婉而哀怨地地感受著離愁別緒所加給自己的精神磨難,常常吟誦著“遙知漢使蕭天外,愁見孤城落日邊”的贈別詩,那凄涼的的色調,正是詩人不幸遭逢和空寂佛念相互融合的真實反映。
高適的經(jīng)歷和王維恰恰相反。他幼年喪父,深知世路的艱辛??苛俗约旱目鄬W苦斗,盡管學得了文武雙全的本領,但直到高適四十九歲時,方才科考成功,據(jù)此也不過是獲得了一個封丘縣尉的微職。雖然他晚年官運享通,直至封侯,但自幼起長期身居下層社會的體驗和困頓生活的磨難以及自我奮斗的過程,足以使高適煉就頑強拼捕的毅力,自強不息的精神,昂揚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和豁大度的風格。建功立業(yè)的思想始終主導著高適的一生,因此他時時能把自己的功名和社會的功利渾成一體,常常坦誠、大膽而毫無拘忌地吟唱著“窮達自有時,夫子莫下淚”,“男兒爭富貴,勸爾莫遲回”,“良時正可用,行矣莫徒然”。在這一系列贈別詩里,那種雄渾的音調,豪壯的風格,正暗合著恢弘的盛形氣象,順應著昂揚的時代精神。這種精神直接啟迪并影響著李白豪放詩風的形成,對唐代詩歌的發(fā)展起到了非常積極的推動作用。
當然,王維的贈別詩中確曾出現(xiàn)過“慷慨倚長劍,高歌一送君”的壯語,但這僅僅是偶然的顯現(xiàn),在其作品中僅為數(shù)一二而已,實在不足以標明其贈別詩的基本風格。同樣,在高適的送別詩中亦曾有過“途窮更遠別,相對益悲吟”的哀句,但這亦僅見于一二篇而已,而其堅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和高適別董大的相同點和不同 91_高適的別董大
軔的毅志和豪邁的精神,足以標明其贈別詩的整體風格和為人的基本氣度,所謂“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殷璠《河岳英靈集》),確是的評。
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當我們再回過頭來重讀《渭城曲》和《別董大》這兩首贈別詩時,便可以更深入而全面地理解王維詩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所流露出來的深厚離別之情和細膩哀婉的心態(tài);也可以站在更高的境界中體味出高適詩中“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所表達出的偉烈雄風、陽剛之氣及其深刻的人生哲理。在此需要強調的是,從《別董大》的其二中,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高適寫《別董大》時,正處于命途中舛的困境之中,甚至到了“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別董大》其二)的悲哀境地。但既便如此,這位堂堂的男子漢仍能以“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壯語,鼓舞朋友,激勵自己,以貧賤不能屈的威武氣度昭示天下,垂訓來者,這確實稱得起是一個大寫的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以此節(jié)操為詩,恐怕正是時下所不容忽視的精神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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